走進人群之中,可還認得出你自己?
2003-12-08
隨著年齡,我們難免記憶不好,可能漸漸看淡世事,或許甘於平凡、安穩的生活,覺得人生在世不過爾爾!是呀!但你可曾有夢想,可曾狂狷一時,可曾堅持,可有浪漫,有沒有放肆與張揚生命活力的青春年華?
你走進人群中,可還認得出自己。說到自己,還能知道自己那裡不同,不同的不是手機牌子,不是工作內容,而是你那獨特的笑聲與走路的風采,還有握手時有力的手勁。當然,還有你曾說過的笑話,讓人發笑,還讓人難忘。
我忘記你的夢想是什麼,你曾告訴我了嗎?你還記得住嗎?雲門三十年,我倆四十歲,而世界永遠年輕,人們還是匆忙,你我一定會不一樣的,只要你還是不忘記做你自己。克偉看到文章,想到你我,走進人群中還認得出自己。
【楊照】
為什麼三十年來,我們只有一個「雲門」呢?多年以前(應該有三十五年了吧!),還很年輕的林懷民寫過一篇叫做〈穿紅襯衫的男孩〉的小說。小說的主角「小黑」無論何時都穿著一件紅襯衫,他自己說穿紅襯衫是因為「名字是父母取的,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名字是給人叫的,而衣服是穿著叫自己快活。我喜歡紅色。紅衣服讓我感覺到自己,走進人群中,還認得出自己;鮮紅顏色提醒你,你還活著,要幹下去!不要睡覺!」
小黑幹過許多行業,小說開始時,他從台南來到台北,靠打零工過日子。當與他同年齡的小說中其他角色都忙著安排留學出國或找穩定飯碗時,小黑最大的夢想卻是買一輛一百二十CC的機車,不一定要哪個牌子,但一定要是紅的。小說裡形容小黑講起買摩托車的堅決態度:「我拚了老命也要買一部!最慢明年。等我拿到那比兩千五的工錢,在添個五百,湊整三千可以標一個會,我認三份,到過年時,就能滾成四千五。另外,我想辦法再掙一點。然後酖酖」聽他講話的人,不得不感受到他那股「老子說要做,就做得到」的自信。
周遭的人都覺得小黑的夢想真是不切實際。然而有一天,小說裡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目睹了小黑為了賺錢,冒險不搭鷹架,綁條繩子就漆起牆上大看板的做法,有了不一樣的想法。「酘酘(小黑的摩托車)也許是很踏實的夢酘酘做人總要抓住一點東西,才活得下去酘酘小黑買了摩托車之後,是否會發現事情真的如想像中那般的美好,那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他有一個可達成的夢,他知道他要什麼,還肯拚了命,付出代價去實現它。」相對地,敘述者反省起自己的生活:「我沒有轟轟烈烈,曲折動人的生活;更糟的是,我迷迷糊糊得過且過,隨遇而安,到底為什麼活著也弄不清楚。」
這麼多年後,重讀這篇舊小說,我突然領悟到林懷民之所以為林懷民,「雲門舞集」之所以為「雲門舞集」的關鍵所在。三十年來,林懷民就是在作一個別人認為不切實際,甚至荒謬的夢。別人在設想規劃取得高學歷高薪,或創業賺大錢時,林懷民卻夢想要組舞團跳「中國人的現代舞」,「中國人的現代舞」就是林懷民的摩托車。而且「中國人的現代舞」不只是用台灣本身的舞者台灣創作的音樂來呈現現代舞,林懷民還要讓這些舞可以被台灣大眾理解,被台灣大眾喜歡。就像小黑不只要一輛摩托車,摩托車還非是紅色的不可。林懷民還像小黑一樣,肯拚了命,付出代價去實現他的夢想。他跟小黑一樣有「老子說要做,就做得到」的自信。
那麼為什麼三十年來,我們只有一個「雲門」呢?不也正因為台灣大部分的人都太現實,也都太不在意所作所為能不能「走進人群中,還認得出自己」嗎?得過且過,隨遇而安,隨時可以放棄理想與外在條件妥協,這樣的態度可成就不了「雲門」的。【2003/08/22聯合報】
林懷民的第一雙舞鞋
【楊孟瑜】
對於舞蹈,林懷民「發作」甚早。眾所知曉的,發作點在《紅菱艷》,五歲那年,家人帶他去看了這部電影。看了第一遍之後,他又央著其他大人們帶他去看,跟這個跟那個的,看了不下七、八遍。
《紅菱艷》是一九四○年代出品的電影,英文原名TheRedShoes,紅舞鞋。譯名淒美,勾勒出片中芭蕾紅伶掙扎於藝術生命與愛情抉擇之間的故事。劇中幾個要角,也影射了二十世紀初著名的俄國芭蕾舞團幾個知名的人物。這部電影曾贏得三座奧斯卡金像獎,包括最佳藝術指導、最佳布景和最佳配樂,藝術成就不亞於叫座程度。而全片靈魂,那「紅舞鞋」,既是紅伶一舉成名的舞劇,也延伸自安徒生的童話:女孩一心一意取得新舞鞋,穿上後,她興高采烈地起舞,不停舞蹈,終宵舞蹈。紅舞鞋載她越過了大城小鎮、高山原野,歷經了白晝黑夜、花開花落,生命衰老了,女孩倦了,但紅舞鞋仍不肯止步,仍要跳舞……。或許,「至死方休」這四個字,方足以形容紅舞鞋的癡迷與執狂。
「你向生活要求什麼?活著嗎?」「舞蹈!」片中,女伶曾如此堅定地仰首回答。對於當年那一遍又一遍出入戲院,彷彿應著舞鞋的召喚而來的男孩來說,或許不太清楚,那曲折的戀人情愛、那不斷追尋的人生寓意,卻深深地,被那不斷舞動的雙足、跳躍的身影、瑰麗變化的色彩與影像,以及帶動舞鞋起舞的音樂,給迷住了。
於是,林家相簿裡,開始出現了男孩揚手擺動肢體,在某地做飛舞狀……的種種姿態。他喜歡跳舞!任誰都看得出來。就連年幼的弟弟都察覺到了。「我不知道他有多愛看《紅菱艷》,只知道他看完沒多久,我們家客廳裡的拖鞋全壞了,因為,全被他拿來當舞鞋,跳芭蕾舞!」事隔五十年,崇民仍記得。「他還要大家看他表演。」崇民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吐槽這位早已是大師的大哥。
也許是不捨家中拖鞋如此被「摧殘」,也或許是不忍兒子的雙腳被折騰,後來,媽媽為懷民做了一雙舞鞋。那是懷民的第一雙舞鞋。白色的,不是紅色的。據媽媽說,他曾擁著那雙舞鞋,入睡。
【2003/08/24聯合報】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