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星期日長覺
不是每個人都有文學創作的經驗,但文學的功能除了作家個人的心理描述或親身經歷外,恐怕最重要的是說出一般人共有的人生體驗。我們對人生不能不有感嘆,不能不有迷惑,有好多感覺,說出來不那麼明確,寫出來,沒有人理解,或許不痛、不癢,但就是難受。欣喜、快樂的感受不要描述、不用解釋,光表情、看動作,掩不住的眼神,禁不住的得意,人人都知道。唯有苦惱、悵惘、憂愁、煩悶等情緒,欲說無由,待寫難詳,好在有文學,有作家為我們寫出來這種「惟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回憶是痛苦的根源」--這是誰說的?包括「快樂的回憶」,因為現時的不如意,就會猛往過去思甜憶苦,所以有人說文學也不過「記憶的整理」,再接下句必然就是「文學是苦悶的象徵」,註釋則是「快樂的刻板印象是痛苦的來源」。痛苦有其深刻的意義,讓人不那麼庸俗過日子,讓人下定決心面對現實,體會生命苦短,及時行樂。
我常將喜歡的文學小品以電子檔收藏,有感覺、有想法就寫出來與大家談談,這篇我看了幾遍,跟隨著其中的情思流往過去的生活片段,古典的星期六下午,無論上課或上班,似乎真的不那麼一定得回家,上午上班一下子就到了中午,沒有急迫的心情、不必刻意地等待什麼,有事去做,沒事大夥在一起閒聊,吃吃午飯或看看電影,或接著玩到午夜,隔日睡個痛快。這樣一比較,好像我們周休二日在一起的日子反而少很多了。
有時我也納悶,沒有人覺得日子有什麼不妥?所有朋友都不覺得孤單嗎?每個人都淡漠無聲,是不是大家都過得還可以嗎?沒有人想要一點改變的動機嗎?沒有人有衝動去創造新生活嗎?
我其實是知道的,大家都太累了,世界第一的工作時數,高度的競爭壓力,無休無止的慾望難填,能安心平順,睡到滿足自然而醒的日子,沒有理由要面對他人。
星期六的長覺,未必大家都睡得安穩,但日子能有夢、有笑、有難忘的回憶就可以自覺幸福了。
睡覺去了,我睡覺幾乎無夢,睡到七點猶未足,何必星期六?就這一點,我還蠻好命的!
晚安!
克偉 周日夜話
我的星期六長覺
(林文珮,現為副刊編輯。) (2004/07/17中時副刊)
夏目漱石有一個短篇,叫做〈夢十夜〉。
女人說,她就要死了──死後,請替我埋葬,並請在我的墓旁等待。
「請等我一百年」。
我讀到它的時候,還是一個女學生,在我學姊的筆記裡第一次讀到時(不知道學姊為什麼抄下一段這樣的故事),只覺得是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夢十夜〉裡有十夜,一夜有一個夢,但我學姊只抄了第一個,女人睡了一百年的夢。
我人生中,曾有一段時間,常覺得很難熬。心裡總有一種迫切的想望,希望自己趕快消失掉、連我所存在的時間一起消失掉(那時候我必定是十分無助、十分感覺孤單吧),能不能有一台什麼巴士開到我面前來,把我載走、載我離開「此處」,到別處去。到底是到哪裡去呢──那「太陽不是出來了之後接著又沉下去的嗎?後來又出來了、又沉下去了」之處嗎?我其實也並不知道。
那樣的願望,後來好像有些實現了──雖然其實並不是同一件事──好好睡個覺、和讓自己消失掉。
古典的星期六
我最懷念的星期六,其實就是那種一周工作五天半、休息一天半的星期六。
在那樣的星期六裡,半天工作、半天遊玩,一整天都是輕鬆度日。上半天好整以暇地把這一周做個優雅的總結,與同事說說笑笑之間,假日就來了。和同一個「吃飯圈」裡的朋友──公司同事、好友、死黨相約午餐,飯後逛街、看電影,之後也許另換一批朋友,一起參加某個Party或酒會,或是原班人馬玩到晚上,有時連星期天也挪來一起,九份、宜蘭、冬山河、花蓮亞士都、墾丁鵝鑾鼻,陽光,歡笑,朋友,汗水,大自然……,整個的就是一個玩。
那真是美妙的星期六。不只是因為我還年輕,我父親、我母親,也都在這同樣的節奏裡,前半周少看到人影、後半周又出現在我們身旁,消失而出現、出現又消失,像學校生活一樣的節奏,我從不曾擔心、或是期待它會變得少一點、多一點。當爸媽與我們同在家中時,那就是星期六了。
年輕時的世界那麼永恆,與父母在一起的時光那麼永恆,我以為我也會以這樣的節奏繼續地生活下去。哪曉得忽然一天,那永恆規律、滴答滴答排滿各種行程的星期六就這麼不見了,而且也再沒有回來過了。
我換了一個新工作,進入一個與從前不同的行業,也是一般常說的民間機構、商業機構。先不說工作內容、職場角色的改變,第一個青天霹靂的,是他們竟沒有「星期六」。一星期工作六整天,那幾年裡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氣喘吁吁的。直到有了周休二日──不管我喜不喜歡,那以後的每個周末,都有足足兩個整天的假日了。
周末變長了,工作日變短了,星期五成了名符其實的周末夜。
Friday Night, Crazy Night,一星期緊鑼密鼓地過下來,最後一夜總要湊齊好友,好好放鬆一番。一晚上約來約去、期待了一整天,下班前還是妳有一點什麼小事、她有一個什麼臨時急件的,等所有人都挾泥帶沙地從一間間大樓辦公室裡甩開手上的業務殘渣、撤退出來時,全總算員到齊,良辰美景也已經過了大半夜。這卻並不妨礙我們的歡樂心情。星期六又不上班,可以盡量瘋、盡量玩,直到夜店打烊、再無地方可去,也才心甘情願回到家爬上床鋪睡個飽,有什麼事都等到醒來時再說吧。
睡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若說世上有什麼我所害怕的事,其中之一就是「睡過頭」:一覺醒來,校車開了,打卡時間過了,游泳池關門了,所有schedule已經跑到下一格去了。但即使怕睡過頭,我還是時常睡過頭,而且也總是睡不飽。我最喜歡的一件事,因此也還不是睡回籠覺,而是睡一個無人打擾的長覺──從清晨到黃昏,睡滿一整星期的回籠覺。睡它個海枯石爛,睡它個地老天荒。
星期六像一個停車場。我們這一輛一輛離不開固定路線的公共汽車,在同一條單調馬路上,周而復始地同一個地點上客、同一個停靠站前下客,終於可以回到調度場裡歇息一下、喘一口氣。最好的休息,不就是睡覺嗎。難道我們對星期六還有什麼其他應盡的義務嗎?
這並不是說,我真有那麼不想聯絡一下朋友、探望許久未見的長輩、打掃打掃亂成一團的屋子……,但不管多麼好玩的事,最後也還是會累的,再怎麼甜蜜的兩人世界,時間也還是兩人共用的、不是自己的。工作日是別人的,星期六是自己的;而星期六也不全然是「我們」的,它也是「大家的」:人人都想充分擁有自己那一份星期六,於是乎──你所最喜歡的餐廳星期六可能不營業、你所習慣的髮型設計師星期六也許要請假、你的垃圾星期六沒人收、你朋友星期六是不出門的、因為她家的保母星期六也是要休假的……。世上所有的欲望、期待如今都集中在星期六裡。星期六真讓人覺得挫敗、覺得擁擠、覺得沒勁極了。
難道我們再也回不去那種靜靜度日、平淡生活的小日子裡了嗎?
我想我必然是對這一整天的、漫長的星期六,感到有一種賭氣吧。星期六裡什麼也沒有,星期六每一個人都屬於別人、屬於他們自己對假日的期待。星期六是一個荒島,星期六格外使人孤寂──朋友在遠方、工作在下個星期裡,這星期六是我一個人的、這小島是我一個人的,為什麼我非得遵守著九點起床、十二點吃飯這樣的時間規律呢?
好歹在星期六裡,什麼也別努力了吧。不那麼劇烈地過日子,不與這世界相碰撞,不和任何人共用時間,蒙起頭來大睡一場──在貓一樣沒有欄杆、沒有尖角,暖融融、甜忽忽的睡眠裡,沒有期限地睡著……。
我想我必然是睏倦極了。為什麼我會這麼充滿了倦怠,倦到怎麼也爬不起來呢?就讓睡眠、讓時間,用著小河般緩緩的速率,像隻專注清理自己身體的貓般,有條有理地把我們身體裡的某處,連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種種傷懷、煩鬱、忿怨、破洞,都給一一舔舐了去吧,舒展它們,撫平它們,一條條一縷縷地把這心臟胸腔胃壁腸道肝臟腎臟頭顱裡的所有淤塞打結,也全都給接收了去、掃除了去吧。
在我睡著的旁邊,世界仍如常轉動著。清晨降臨,小鳥吱喳叫著,天亮時人們一如往常地走下床來。早餐店、理髮店、花店、麵包店、捷運、書店、咖啡館……,這世界裡我們所賴以維生的整個系統也仍如常啟動著、運轉著──雖然有些不同於其他時日,不那麼嚴謹、不那麼綿密,但它們也還是存在著、運作著的;而我既不曾、也不必在這其中付出任何勞力、任何心神、任何一點點貢獻。只管昏矇睡著,浮生有若一場大夢、一場海市蜃樓,還有比這更值回票價的假期麼。
如果「星期六」是我那隻荒島動物的名字,牠必然也是一直在睡著的吧。
在我睡著的時候,世界或許也有了一點點些微的改變,我所存在的這小小島嶼上的某些座標,或許稍稍有了那麼一點點傾斜、一點點移換──至少這整整的一天,已經快要過完了。
我沒有和誰約定,也沒有人在等待我(我只睡了大半天,並沒有用到一百年)。星期六也只是星期六,不管我在哪一個星期六裡醒來,都有如萬古長夜,世界運轉如昔──而我也該找個地方吃晚飯了。
睡醒在他方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同樣的睡眠裡醒來,已經傍晚四、五點了。但今天也有些不同於往常,晚上有一位朋友邀我加入他的「吃飯圈」,要去永康街品嘗一家新開的日本料理店。
時間還很充裕,我還可以按照「正常」的節奏,出門逛個小街──星期六百貨公司開到十點,若是換成巴黎時間,現在距離九點天黑也還有三四小時呢。正喝著起床時的第一杯咖啡時,朋友的電話已經打來了。由於另兩位朋友下午去跳了踢踏舞,已經很餓了,大家也就不再等了,現在就去集合了。
那果然是一頓讓人齒頰留香的料理。友伴們博學風雅,小餐廳裡有一種夏日的悠閒,酒足飯飽,談興未消,便又轉移陣地到敦化北路的一家Pub裡,繼續再聊著。時間慢慢流去,大夥喝完了杯中的酒,回到永康街上,取車的取車、準備送朋友的準備送朋友,在那寧靜的停車場小院前,同遊一晚上的友伴,也要分手道再見了。
低頭看錶,已經凌晨一點了。怎麼這麼晚了呢?我才剛睡醒沒多久呀,怎麼大家都要回去了呢?年輕時總是我已睏了朋友還想玩,現在我還沒玩夠怎朋友已經都累了呢。坐上車,很快地被友人送回了自己家門口,但我還不想這麼早回家呀。朋友你也別那麼快走呀,我們再去些什麼地方、再多玩個一陣子吧。
星期六結束時,我又是一個人了。一個人就一個人吧,肚子也有些餓了起來,那麼好吃的日本料理,現在也已經消化完了。幸好我還有7-11,等買完這個茶葉蛋,還有誠品書店、還有西雅圖咖啡可以去。
我還可以再蹓躂個把小時呢──雖然這會兒已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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