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又離開金門了,又回到台北了,這樣來來回回不知多少回了,二十歲上下,我是喜歡離家的,遠遠的離開這小小的島嶼,久久方回到我的家,以前離情是少的,壯志是在的,只想到我會讓你們知道我一定會成功回返故鄉,只是時光匆匆二十年,我回到家鄉,認識我的人大都身廣體壯,長輩們都白髮增添、身形佝僂了,而我又離開家了,心中卻多了些不捨與難過,好像我二十年來做了好少、好少,留在家鄉的同學身為金門的骨幹與精英,他們其實也蠻付出心力為了自己或我們的故鄉,而我只是多了些許的心思與感慨,猶自獨行踽踽地走在太湖的小徑上,這樣的我,恐怕失望的也只是我自己,因為別人早已自我定位在應有的位置上了,不必徬徨自有方向,不必感歎自有主見。

  今天胃口不好又拉肚子,心情因為離家帶點失落,我臉臭又嘔氣,其實就是像小朋友不說原因的鬧脾氣,已是阿伯的我還是有小孩子式的憋忸情緒,真不像話,不過我會寫信告訴你們,寫出來就不會得內傷了,只是又讓你們笑話了。

  離家時金門氣候乾爽,陽光明亮,到基隆時潮濕、微雨,宛若走在熱帶雨林間,空氣有著腐霉味,陰冷而低迷,如此地異鄉情境,好不適應!

    我不是很懂得整理,包括自己與周遭的一切。也許這樣隨興而散漫的我,好心情時會說世界美好,壞心情會說人間難測,偶有浪漫之舉,但一逢變遷,倉促色改,躁鬱急怒,忐忑難安,真不是個從容大丈夫。景仰范仲淹,喜歡他的「岳陽樓記」,但自己為物喜、為己悲,真不是個材料。更那談什麼先憂後喜之懷,唉呀!

    這個時代有個故鄉是幸福的,這故鄉照「何懷碩」式的而法,還真要有文化與情感上特殊與相異處上能成為故鄉,而不只是個童年玩樂的地方,附件所附是他的大作,有心人請參考。

    我對自己能做而未做的事,雖總是嬉笑以對,但心中是如鯁在喉,有長者、同儕責之「有為者亦若是」、「大丈夫當如是」,克偉亦做如是想,但心口不一,有心無力,雖以不才罪予,小子無言矣!

   

    克偉 離家的心情

 


懷碩專欄》在地的鄉愁


【何懷碩】


你生活在家鄉,在本土,但在當代,你亦如同異鄉的旅人。


家鄉是什麼呢?家鄉包涵歷史、地理、人以及與人相關的一切,比如風俗、宗教信仰、生活方式,也包括氣候、物產、動植物、泥土的顏色與氣味。你為鄉土所化育,你認同、熱愛鄉土。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河川古蹟,祠堂寺廟,廣東的燒鵝,四川的麻辣火鍋,客家的釀豆腐,福建的燕皮餃,台灣的豬血糕……。當你遠離家鄉,疏離了故土、親友與這一切養育你的風土產物,你便有所謂「鄉愁」。十八世紀德國狂飆運動的先驅赫爾德(J. G. von Herder, 1744-1803)說:「鄉愁是最高貴的痛苦感。」但是,當今許多出國人士,因為交通便捷,資訊發達,談不上鄉愁,所以現在不見有人再譜「思鄉曲」。


但是,現在我們生活在家鄉本土,卻有深重的鄉愁。而這個鄉愁與往古以來的鄉愁大不一樣。這個鄉愁不是離鄉背井,遠離故人親友的「高貴的痛苦感」,而是文化上的民族主義失落的虛無感。這是「在地的鄉愁」。


說到「民族主義」,許多人會痛罵,認為它是民主自由的絆腳石,甚至是惡魔。西方啟蒙運動,自由主義都對民族主義嗤之以鼻。中國知識界,不論是馬克思主義者,自由民主主義者或傳統批判者都認為中國現代化的迍邅難進,便因為「救亡壓倒啟蒙」,正是民族主義妨害了啟蒙。當時沒有人會預想,偏激冒進,當我們迎頭「趕上」西方之時,也正是逐漸喪失文化上的自主、自由與自尊之日。


本土家鄉原來的面貌漸漸消失,西式大樓在田埂上矗立,五花八門的汽機車塞滿大街小巷,大賣場、超市、便利商店與高速公路、高架道路一樣,使棲居環境逐步大躍進。事實上,這一切使生活便利、效率提高,使大多數人擺脫破舊髒亂的落後狀態,確是一大福祉。沒有人會為要安慰懷舊的感傷而期望退回到過去。但是,任何事物總有反面的發展變化。現在,我們,尤其是下一代,看美國電影,喝可口可樂,玩電動遊戲,吃披薩、炸雞與薯條。報刊上的文章好像由外文拙劣中譯,美術館展覽當代畫家作品都是西方前衛的翻版,超市裡面不論衣服、食物、家電與其他一切產品來自全球各地,連少年的頭髮也偏愛金黃棕紅……,你享受了古人所不能夢想的豐富與便利,但是,你失去「家鄉」,不論是物質上或精神上,外來文化(也包括物質與精神)的滲透、入侵,已使「家鄉」面目全非。而你自己,吃的、看的、穿的、用的,所受的薰陶與教育,都來自「先進」國家(或者由先進國家所組織、設計、改造、加工過的其他國家的東西,事實上也一樣),你便等於失去了自己。


這差不多是「全球化」的文化災難。


當代最傑出的自由主義哲學家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 1909-1997)強調「價值多元論」,提倡「自由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是極複雜的概念,種類也繁多,不能輕予褒貶。它有軍事上的、政治上的、經濟上的與文化上的各種不同面向的民族主義。大別之,柏林說有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和非進攻性的民族主義兩類。前者如文化帝國主義、大國沙文主義、排外主義、納粹主義、法西斯主義、伊朗與塔利班的原教旨主義等,後者即文化的民族主義。他認為人不是康德所說的「自由飄流的主體」,而是歸屬於特定的群體;最切實的群體便是我們的民族。民族有共同的特定的文化、語言、歷史記憶、生活方式、藝術、宗教與精神上的追求。其中「歸屬性」來自赫爾德。他說假如沒有歸屬感,人會無所依棲、孤單、渺小、悲哀。歸屬感便是柏林所謂群體認同、民族認同,是人的基本需要之一。也可說是人性內容的一部分。文化的民族主義堅信價值多元主義的信條,主張生活多樣化、語言多樣化、文化多樣化。他不相信世界主義,他說文化的單一(一元化)便是文化的死亡。


來自喪失民族文化歸屬感的「鄉愁」,是因飄浮與虛無而致的痛苦。盲目追求「成長、發展、進步」的民族,如果長期忽視或蔑視文化的民族主義,即使躋進「發達國家」之林,卻發現成為文化帝國主義的「文化殖民地」,將悔之莫及。台灣的所謂「當代藝術」正朝著文化殖民化的方向鼓譟前進,與政治上窄化的本土主義,恰恰成為一個弔詭的對照。我們所面臨的是中程與長程雙重危機。當我們失去了空間的家鄉,又失去了心靈的家鄉,我們再沒有鄉愁,我們也失去了獨特的人的高貴感,我們便只是no-body(俚俗罵人曰:不是東西)。
【2002/01/2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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