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美人兮, 天各一方


  你可驚艷過?可曾在那身影交錯,眼神流動間,刻劃出心靈中的美好印記。子曰:「吾不見好德如好色者」,男人都好色的,但在好色的本質下,卻可有另一番浪漫而優雅的表白,甚至昇華到生命的藝術境界。附文為我頗費些時間打字,想與親愛的朋友們共享的文章。作者毫無疑問非常好色,但在淒美、冷洌的美景中,電光石火的霎那間遇見了絕色美女,從彼刻起,那美人就成為他心靈的絕代姿色,世上難逢。「除卻巫山不雲、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美感經驗,透過強烈的感官或官能的無限刺激,視覺印象結合山水情境竟成永恆,真是一奇!但也真美!誘引我想打字與你們敘述。


  我也好色,凡知我友人莫不詳之!多少次在街角、道旁的穿梭人群中,一抹清香、轉瞬紅袖,在光影恍動中擷取那令人意動神搖的倩容,我那宿命的「愛嬌」,在眼中、在心底,在不斷讚嘆世間佳人的眼、耳、口、鼻的感受裏。


  有人說「一個刻骨不忘的女子,一卷百讀不厭的詩書,一片流連忘返的山水,一種永不搖動的信念」是四大人生樂事,那「鳴子山中」一文就具體呈現其中三大樂事。


  還記得胡適也寫道:「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人與人間不必天長地久,真有情意,縱風月無痕,也有永遠抹揮不去的眷戀與感懷。


  我想人生的美感經驗,除卻功名成就外,其實還有存在於心靈的開發與領悟,若能得之,雖苦或幻亦終身擁有,剎那亦為永恆。


阿偉 在美的懷想中


 


以下為原文:



鳴子山中  ◎林銓居


  是一九九二年二月-如果不翻開護照是難以記住的往事,我去了一趟日本。事實上不應該說是去了一趟日本,而是去另外一個地方卻故意地來回都在日本停留。像我這種桃花命的人,意外旅行的原因無他:我要去探訪一位現在只想用小說把故事寫出來的異國的紅粉知己。我的人生經歷經常困頓於痛苦之中,又經常在痛苦當中得到意外的拯救與慰藉,如今回想起來,若不是小說實在已難描述那種複雜又微妙不具體的事態,以及那位像虛構的、也是千里迢遙從北美來到東方偶遇於我的女子。


  這位朋友,在這裡我姑且喚她H,在日本仙台教英文。仙台是日本東北第一大城,詩人土井晚翠(著名詩歌〈荒城月夜〉的作者)的故鄉,魯迅留日時就讀的東北大學亦坐落於此;從H所住的公寓開窗即可見到魯迅客居過的那一棟黑褐色的房子。H帶我去參觀她學作日本料理、茶道與插花的教室,我們從橋上穿過冬季的小河,鱒魚溯流而游,綠頭野鴨在流經八十萬人口的城市卻仍然清澈見底的廣瀨川河道間嬉戲。教室後面的山巒,遺留著石砌城垣,登高時眺望城區的氣勢有點像在南京登上明代的城樓。不過這裡沒有軍事紀念碑,只有土井晚翠的銅像以不相配的斯文地位矗立在這個屬於統御者的山崗上。銅像的肩膀被旅人們搓摩成黃金色,H說:「你要摸一下土井氏的肩膀嗎?聽說摸過的人能寫出好文章。你不是想成為一位作家嗎?」


  說說我不能空著兩手向祈福;等我寫出好文章再來搓摩他的肩罷。然後我為H吟唱土井晚翠的歌:


夜半無人聲寂靜,月光淡淡明。


昔日高樓賞花人,今日無踨影。


玉階朱牆何處尋?碎瓦漫枯藤。


明月永恆最多情,夜夜到荒城。


  在H的休假日,我們去逛傳統市場,聽那些用唱腔來叫賣蔬菜與魚蝦的小販,然後買了一個鹹魚便當登上往松島的火車。松島號稱日本三大名景之一,風景秀逸出塵,每一處景點都完美得像一張明信片。那些松樹奇異地長在石骨嶙峋的岬角,海島散布,霧來,縹緲如海上仙山。當地的生蠔祭剛過,但印著肥美的蠔的海報還十分簇新地張貼在店家的門面上。


  過松島之後,我與H搭上單線鐵路的小火車,約四十五分鐘的車程,來到一個叫鳴子(Naruko)的小村落。這裡以製造木頭娃娃(kokeshi)而馳名,木匠用榫接的方式連接娃娃的頭與身兩個部分,旋轉起來木頭的摩擦會發出如鳥「關睢關鳩」之聲,所以村子取名叫鳴子。像日本境內許多保存完好的村落一樣,這個村落依山而建,約有三成的店家賣kokeshi,三成的店賣土產如醃製的菇與筍,另有許多家溫泉旅館,不開店的住民幾乎沒有。他們的溫泉澡堂傍山的前邊敞開著窗,我泡在浴池裡,看見窗外是夜色中積雪中如丘的山坡與樹叢。


  隔天我們過橋到小溪對岸去參觀一座山中古寺。古寺有茅草做頂的山門,上面整齊地積著約一尺的白雪。過了山門,便是登山的石階,路兩旁杉樹如蓋,遮掩了天光,林蔭下並列著石雕的小佛窟與埋葬和尚的骨塔。在一個平坡處,有一座紟別寬廣的-比亡故的人更廣闊的墳塋,還立了一方細瘦的碑,我趨前一看,寫著「蟬塚」二字,那是和尚入秋後葬蟬的地方。再往上,山石峭峻,土肉漸漸少了,因此樹沒有前麼茂密,寺院就建在山麓間一個樹木疏落而視野遼闊的地方。


  寺院是靜穆的。遠山被闢成滑雪場,纜車與條狀的雪道也是靜穆的。


  看完佛寺之後,我們循路返回。就在石階途山,我看到一個少女遠遠的從杉林深處的石梯,那一條我來時之路,平緩地拾級而上。因為是一個偏僻的山區,又值隆冬,遊人少而且大多結伴同行,我就特別注意到位隻身出遊來的女子。是啊,怎麼會在這種冰天雪地的寒天一個人來到山中的古寺呢-漸漸走近,我清楚地看到她所穿著的朱紅色斗篷大衣,頭上與髮上有白色雪片的痕跡,大約距離我十級之遠吧,她抬頭往上,我終於俯看到她的臉了-那是一張二十歲的完美而古典的容貌,斗篷下烏髮中分,厚重冬衣下仍可以看出來豐盈而富有姿態的年輕身體,她的眉毛細長,有著寬容與天生聰穎的氣質,她眼睛黑亮而平靜,唇的形狀則因塗著唇膏而顯得俐落與分明;因為攀爬山路,她微微的喘息化成輕煙,繚繞在墨染似的喘息的烏沉沉的髮際。我想,那是我今生所僅見最美女子了。她背後的大地是下雪天的那種灰色的安靜的冬日大地,肅穆已極,在短短的幾妙鐘裡,我幾乎要俯身下來向她膜拜,請求她可憐我,賜予我一些什麼,我覺得她一定是仙、是從林中的塔裡重新活過來的僧尼、或是傳說中住在茅草屋頂上修煉了五百年的狐狸,是觀音,是為了那些一輩子尋找著開臉造象之完美典型的藝術家而出來現身說法的菩薩,是一切良善與美智的化身。


  多年之後,看著鳴子山中留下來的這張照片,我仍揣想著那個姣好的日本女子,若不是她一個人出現在下雪的山中古寺,若不是她出現在了無人間煙塵的山路上,而是出現東京人來人往的街頭,我還會覺得她是那樣一位不世的美人嗎?在現實中,她是一個著名的時裝模特兒或是令人迷戀的樂伎嗎?我的魂魄為她所懾還是那一片下著雪的原野呢?


  買車票回仙台時,自動售票機吐出了兩張單程車券,並且像吃角子老虎那樣滾下來數千元日幣。錢幣掉落的聲音迴盪在窄小的站內,久久不散,屋頂上的積雪飛飄下來。我與H捧著錢去站旁的一家館子吃麵,H一定以為這戲劇的一刻使我神情恍惚。是的,我回想起那一頓像是意外受贈的餐食,H並不知道對座的我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在看過那個絕色女子之後,我已經不是我了。在鳴子山中,我不曾存在過。


 


本文原戴於91、02、17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阿偉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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